小果园

在老家院子前，有一块两亩多大的园子，里面生长着三十棵左右的果树。这样的数量，称其为果园多少有些夸大其辞的感觉，但却有着梨、苹果、杏、李子、枣等几大品种，细分下来，梨又有长把梨、香蕉梨、香水梨，苹果又有黄元帅、红元帅、国光等，品种上就不能说少了。这些果树，全是父亲栽种、嫁接、修剪、管理起来的。从我记事起，它们便各就各位地树立在那里，经历着一个个风霜雨露的季节更替，伴随着我一起长大。四季有不同，果树园子也有着不同的景致，带给家人各种不同的感受。

当浩荡的春风在高高的杨柳梢头渲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淡绿时，园子东南角那几株杏树便急不可耐激情燃烧地率先绽放了。它来不急等待树叶的抽发，直截了当地将纯粹的、繁密的、娇艳的杏花绽放成花枝烂漫。大小的枝桠全被怒放的花朵包裹了起来，树就成了粉雕玉琢的模样，吸引着蜜蜂们飞舞起落。“红杏枝头春意闹”，确乎如此，精妙至极。看到这报春的明信片一样的杏树花，即便春寒尚未消除，谁的内心又不感觉到些许燥热呢？杏花尚未谢尽，占果树大半的梨树、苹果树相继开花，呈现这园中最为盛大的花的视觉盛宴。不像杏树是个急性子，梨和苹果树开花显得从容不迫。先是嫩绿的叶芽打开，细长的花柄托举着蓓蕾升起，然后开放。洁白灿烂的梨花，完全覆盖了小小的叶片，整体看上去就是一大片耀眼圣洁的白，真让人有种“疑是经冬雪未消”的错觉。赏着这几树梨花，一点都不难想象“忽如一夜春风来，千树万树梨花开”的壮丽景象。有着粉红边缘的苹果花就显得娇羞些、含蓄些，不遮枝掩叶，而是叶衬着花，花缀着叶，一幅相得益彰的样子。稍远些看，宛如一匹匹花叶相映的美丽锦绣。夜晚的园子里另有一番宁静的美。月光溶泻下来，园子里蒙蒙胧胧。在树下流连徘徊，细听微风中花叶的细语，栖宿枝头的小鸟的梦呓，捕捉空气中若隐若现的清芬，“暗香浮动月黄昏”，这样的意境实在不容错过。三五天后，花瓣开始随风凋零，目睹簌簌花瓣如瀑而下，我难以定论这是“花瓣雨”，还是“花瓣泪”，只是不忍将足迹印上一地灿白。李子花要迟些，而枣花心甘情愿地做了殿后，它们淡黄色的小花更为密集，但及至花开时叶已成了气势，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。而这时候，园子里早已是满目碧翠，绿色成了主宰。

夏天的毒日头高高在上，大地上的一切都感到它炙热的威力。屋子地上的水洒了又洒，电风扇不停歇地摇头晃脑，依然是酷暑难当。果树园子的树下面就成了洞天福地，绿荫匝地、直接地气、四面通透，那份自然而然的清凉舒适不知胜过空调多少倍。搬几块砖支起床板，铺上褥子摆上枕头，散乱地放几只桌凳，一个避暑纳凉的“胜地”就设置好了。或躺或坐着聊天，捧一本闲书翻阅，摘几捧黄杏或搜寻几枚才泛红色的李子品味，抑或把这里当做餐厅俱无不可。在这炎炎夏日，有一处可以藐视天光的休憩之处，那是怎样的一种怡然自得。特别是六月飞火的麦收时节，腰酸腿疼汗流浃背地从田地里回来，吃完饭，仰面八叉地躺在阴凉之下，望着碧玉似的树叶层层叠叠接上蓝天白云，青绿色的果子在其间躲躲藏藏，听着树叶流水一般的哗哗声，习习凉风荡涤走身上一丝丝疲倦，未几就会进入深沉的梦乡。一觉醒来，自会为下午的劳作储备好足够的体力和精神。整个夏季，休闲的时间大约都打发在这树下。“前人种树，后人乘凉”，顾名思义，也就是这么回事。

“秋天到，秋天到，园里果子长得好。枝头结柿子，架上挂葡萄。黄澄澄的是梨，红彤彤的是枣”。也许是描绘的画面特别诱人，也许是自家的园子里每年都要呈现一回这画面，这篇近似儿歌一般的小学课文，直到如今依然朗朗上口记忆犹新。进入九月，苹果、梨、枣的果实开始上味着色，我们便偷偷地摘着来吃了。毕竟，从六、七月吃罢杏子、李子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品尝到水果了。偶被父亲发现，他也并不责备，只是说：“摘下来，就吃完，不要糟蹋了”。实际上就是默许。到了金风玉露的十月，果子们就彻底成熟了，色泽艳丽地挂满枝头。青黄色的长把梨皮薄肉嫩、爽口多汁，金黄色的香蕉梨细腻绵软、入口即化，亮黄色的香水梨酸甜适中、醇香无比，黄灿灿的黄元帅、红艳艳的红元帅香气扑鼻、香脆可口，红彤彤的枣子玛瑙一般缀在枝头，随便摘几把，就能美美地大快朵颐一番。“把果子下了去。”单等父亲一声令下，我们兄弟几个上树的上树、踩凳子的踩凳子，摘的摘、接的接、转运的转动，小小的果园里顿时忙碌而又热闹。我总觉得，在所有田园的生产劳动中，唯独采摘果子是这样地让人乐在其中、不知疲倦、毫不畏缩。大约有半天的时间，果子们便大都告别了枝头，被收藏到家中屋子里，只有极少数悬挂梢头，实在无法企及，只能任其熟透随风坠落成果酱，成了蚂蚁们的美食。果子被收藏起来后，我们吃起来就没有那么随意了。一则父亲要卖掉一部分变几个活泛钱，再则母亲要预留一部分过春节。因此，除了隔三差五取出来些让我们解解馋，储藏果子的房门总是锁得严严实实。八弟虽小却自有办法，他在一根木棍的顶端钉上一枚铁钉，从窗口伸进去，只一扎一收，水果便到手了，复又将窗户纸粘好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。实际父母和兄弟们都有发现，只因他小反觉可爱，他捅破了窗户纸，大家都不去揭穿他，成了我们长大后的笑谈。果子收完以后，果树弯曲了好久的枝条舒展起来，也显得轻松精神了许多。几场寒霜过后，梨树、李子树的叶子开始由绿色变成暗红色，似要印证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的诗意，与村中大面积的杨柳的黄叶对比，就显得绚丽多彩与众不同。人说香山红叶美，自家果园里这片暗红色的秋叶即使有所不及，但寥胜于无，也算是一种慰藉吧。

冬日里的果园单调些，但并不乏味。褪尽了叶子的果树，将它们骨感的美展现出来。苹果树枝平滑舒展，梨树枝苍劲有力，杏树枝纵横交错，李子树枝旁逸斜出，枣树枝七扭八拐，细细看来各具情态各有精神。因了果树们较为密集的存在，园子里便能格外多地吸引麻雀、喜鹊们在枝头嬉闹，平添了几多生机。降一场瑞雪，果树们披上银装，玉树琼枝玉树临风的俊俏模样，也是其他季节里无法欣赏得到的美景。我们将庭院里的雪全部堆积到树下，让它去滋润果树们的梦，那梦里有着春的花、夏的叶、秋的果

随着时光流逝，兄弟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立业，果树们也一株株苍老起来，它们的外形比过去高大了很多，但结的果子反而没有过去那么丰硕了，甚至有几株因枯死而被砍挖，给园子里留下几片空白。父亲也已年老力衰，再不能将其填补起来。2008年，老院子翻修重建。又一年，八弟在家里建起粉条生产作坊，就将门前的果树全部挖掉，地面平整后作为了粉条晾晒场，院子前面从此失去了果园和屏蔽。这让我心里颇感可惜。我和父亲说：老八毁了你的树，你就不心痛？父亲只是淡淡地说：树，也老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