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糟老头

这个糟老头，身高不足一米六五，站在身边还没我高。皮肤黝黑，夏天不穿衣服，赤着膊，那肤色像极了我老家熏过的火腿。花白的山羊胡子，几根头发，稀稀落落。感觉日子没怎么过，他已经是八十六岁高龄了。居然他还有一个九十一岁的亲老姐，活得好好的，两人一样的矮小，一样的可爱。

可别小瞧了他。他喜欢在村里转悠，喜欢找人侃大山。天南地北的话儿，可以随意说上几句。据他讲述，曾经住在山上，家里有好几个石灰窑。于是家里请了长工，那些人来自浙江各地，甚至江苏、江西、安徽。于是，老头子各地方言信手拈来。我会的方言也不少，可是与他相比，那是江郎才尽，小巫见大巫了。

糟老头没有不良嗜好，不抽烟，不喝酒，生活简单节俭。每次给他买衣服，他说，“别买了，没几年好活了，别糟蹋钱”。每次给家里带去水果营养之类的东西，他说，“胃口差了，没必要折腾”。记得他七十岁生日的时候，我和他家老五才工作没多久，两人拿出自己的工资，拼起来给他买了一台电视机。他家里真的缺电视机，他不好推却。记得在他八十岁的时候，我给他们老夫老妻准备了整套的床上用品。毯子、被套是定做的，棉絮也是全新的，他竟然收下了两床棉絮，把被套和毯子又全部送了回来。说家里床小，用不上。

每次去家里，他自己就到村里买我最爱吃的鱼，招呼老伴给我们张罗饭菜，坚决不准我插手。自己则坐在堂前，和我们话家常。每次临走，就让我们带这带那，最好我们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到富阳，他才甘心。

糟老头说，他们家曾经辉煌过。可是，有个伯伯糟蹋钱，赌博，把家底全输光了。后来一把天火，把家里烧得一干二净，变得赤贫赤贫。他和老伴生养了六个儿子，给每个儿子各建了一间房，在老屋的旁边一长溜。前边几个，他还给张罗婚事，成家立业。到了我们老五老六，他真的老了，也没有那神力了，就让孩子自己折腾。

如今，老大、老二在村里建起了洋房，老三、老六在城郊买了房，相对老五家殷实些。最可惜的是老四，让他垂垂老矣也难以放心。幼时有病，吃药不对路，人有些木讷。也无力给他寻得一房媳妇，只好与老伴一起和四儿过日子。他常常愁着自己百年之后，这个四儿会去向哪里。

糟老头啥事情都要管，啥事情都想安排妥当。

自己生了一溜的儿子，可是几个儿子偏偏生的大多是女孩。老大一男一女，老二、老三两对女孩，老五一个女孩，老六一个男孩。他那重男轻女的老思想，天天在作怪，天天愁得他皱眉头。

我和他说：“男孩女孩都一样，关键看这孩子是否成器。我就喜欢女孩，在初中教怕了一群小捣蛋。”他说：“女孩再好，以后还是要出嫁的，以后的孩子就跟别人姓了，不姓王了。”别小看，糟老头的想法可多了。就说老六家住在一起的时候，老六媳妇是个急性子，那个小小孙子又特淘气，母子都属牛，真是每次犯事，小媳妇要拿起什么是什么，打得小小孙子哭爹喊娘、屁滚尿流。糟老头那个心疼呀，天天对着六媳妇不满意，说她太会打孩子。

正月初一，我们一家坐在一起吃饭，他黑着脸，气愤愤的说：“老大的媳妇，前段时间一边卵巢割了，看来生孩子更加难了。真不知道咋回事，讨了这样的一个人，什么办法都用尽了，吃药，看医生，人工受精，看看现在卵巢都没了，还怎么生孩子！！”女儿也在一旁坐着，朝我吐吐舌头，吓得不敢吱声。

前些日子住院，本来见着自己身体在医生对症下药缓过来了，应该高兴才是。可是糟老头的侄儿来医院看望他时，说起了医疗费几个儿子分摊的事情。侄儿水生说：“你住院的钱呀，应该几个儿子拿出来，不能用你们自己的钱。你如果把钱都用了，等你走了，婶婶怎么办，婶婶不是更苦了？”他一直没想到这层意思，突然听到此话，如雷贯耳。唉，他愁呀，茶不思，饭不香，整天就在胡思乱想。病情忽阴忽阳了，害得我们左也不是，右也不是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。

不仅如此，他还挑剔。和老伴几十年了，自己不会煮饭，但是对老伴烧的饭菜横竖不满意。今天说饭硬了，明天说菜咸了，可是到了医院，对老伴的饭菜又日思夜想了。

一次周五，他和老公说，要吃我们家的稀饭。老公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，煮了稀饭送到病房。谁料，老公六点四十来分赶过去，他砸巴着嘴说：“我已经吃过了，我叫阿姨去买来的。”老公拿着稀饭，不知道说啥了。接着，他说要吃里脊肉，中午要我烧好了送去。我那天中午把肉切得碎碎的，里面加了蛋，希望松软些，另外还烧了豆腐香菇。送过去，打开饭盒，整个病房都是肉香了。可是他嚼了几口，不吃了，在叹息：“不好吃，在这里，我没有吃过一顿喜欢的。连开水也是，都是漂白粉，吃死人了。”我和护工哄了几句，最终也无济于事。周日晚上，老六媳妇买了猪骨头炖汤，取出骨头留下汤煮面，再给他送过去，他居然嫌面坨了，太硬，也是吃了几筷子而已。

老公在医院守护的时候，糟老头居然乘人不备自己半夜起床，出病房溜达去了，幸好同病房有人发现，否则，再次摔倒，一命难保。老公又气又急，吼他：“你再这样，我明天送你回老家不管你了。”糟老头才乖乖地躺着，不惹事。

没请护工的时候，糟老头的换洗擦身，由老五老六干，我们负责把衣服拿回家洗干净又送过去。一天晚上，几个临床的都在说他的老五老六孝顺。谁知道，他竟然老思想又来了：“儿子孝顺，媳妇孝顺才是好，早先还不都是媳妇服侍照料的。”其实就是顾及男女有别，我们才不好意思，谁料，还被他抢白了。不知道糟老头什么时候，才会对我们真正心满意足。

无语中……

双休日，我们一家三口去看望他。车子开到村里，远远地就看见糟老头坐在水泥地上晒太阳，老伴正在晒谷匾上收咸菜。糟老头气色不错，脸早就不是医院里的青黄色了，恢复了以往的黝黑，胡子拉杂，可是一言不发，让人有些捉摸不透。

正想问询，他却先开口了：“邻居XX早上从医院回来，中午就去了（去世）……”

同样脑溢血，前年糟老头动了手术挺了过来，可是邻居却提早离开人世了，糟老头在感慨了。也难怪，比他年轻的一个个都走了，他能不想吗？

看着眼前的这个糟老头，真是让人又气又爱，又恨又怜。你老小孩也罢，老倔驴也罢，你是就这样活在我们的心里了。真希望你永远这样会折腾，会让我们牵挂！！！

后话：

不过，糟老头看见我家闺女没辙，每次见了笑呵呵。女儿嘴甜，说话反应快。常常让糟老头不得不爱。有一次，大家吃过午饭，一家人团坐。女儿说：“爷爷，你应该自豪哟。”糟老头奇怪了：“自豪什么？”女儿回道：“你看看，你儿子多优秀，把这么能干的妈妈娶回家了，你是不是该自豪呀。”糟老头，看看我，看看老五，那张嘴笑得合不拢了。我和老五连忙向女儿使眼色：“小嘴巴子，就知道乱说。”婆婆饭吃的迟，正在吃饭，没听清刚才的话，看着我们笑作一团，很疑惑操着方言说：“你们讲什么，讲什么，我怎么没听见？”大家又不知该怎么解释，顿时笑得更厉害了。

就这次吧，回老家吃饭时，糟老头坐在桌前吃饭，女儿居然想起了糟老头在医院吃饭挑剔的事儿来。感慨的对爷爷说：“爷爷，奶奶的饭菜，才是你的最爱吧，几十年的生活，习惯了奶奶吧，你今天吃饭可比在富阳时好多了。”糟老头，一边吃，一边笑意满面，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曾经的那些刁钻古怪。嘻嘻，可爱的糟老头，一对可爱的老小宝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