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上的铃兰

地上的铃兰

黄秀莲（香港）

在地铁站看见一幅广告照片，笑靥如花的钟楚红，抱着一大束铃兰。而铃兰呀，素白如雪，花朵娇小，一朵一朵含羞下垂，如成串铃铛，风中摇曳，美丽得不可方物。当下我心里一动，恍恍惚偬间，一声“girls”，在我耳边响起。那声音那么亲切，那么温和，似是召集，像是提醒，又似催促，更似叮咛。地铁站内人来人往，脚步声、谈话声，本在咫尺，却渐渐不闻。那一声“girls”，从遥远的时空传来，似遥却近，亲切如旧。

待了一会儿，才走向闸口，坐在列车，神思仍然渺渺。回家立刻去查铃兰的资料

这才知道，铃兰节就在眼前。5月1日，法国人订此日为铃兰节。原来铃兰象征幸福，所以那天亲友互赠铃兰，还把铃兰挂于房间，全年保存，寓意幸福永驻。呀，这节日浪漫、清甜、温馨，又洋溢希望。馨香盈袖，清芬满庭；这花真有意思。

我内心也有一朵铃兰。这朵铃兰，果然整整一年把我们保护，也的确为我们带来幸福。

中一迎新日，笑意盈盈立在教室门前，等侯我们的，就是班主任。当年她已经五十有余了，衣着打扮相当讲究，头发梳成大波浪纹，穿上称身旗袍，施朱抹粉，一走近她，便闻到淡淡‘香水气味。教室闷热，她常常用白手绢在额角鬓边拭汗，面上总是微微地笑。待我们坐定，她一开腔就“girls”，用英语来欢迎怯生生的新生，然后自我介绍。尽管我们水平有限，可是语调流利，发音标准，这些都能分辨出来的。她把自己的名字“关铃兰”书于黑板，中英文板书都好看。她教英文，我们便称她为“Ms.Kwan”。

渐渐地Ms.Kwan这称呼，象征了尊重、信任、交托。感情，是岁月的结晶。师生相处，经年累月，大事小事，具见性情；优点缺点，不难发现，所以学生看老师，看得雪亮。也难怪师生之情，往往经得起时间考验。

中一学生，雏鸟一般，飞到陌生的新巢，而那新巢，可能校规森严，可能满布地雷，又怎能不战战兢兢？这时最需要的，不是背写校规，而是关顾和安全感，Ms．Kwan在这方面，做得实在太好了。她总是温柔如月，事无大小，都把我们呵护备至。跟她说话时，她一定先朝着人微笑，嘴角弯弯，笑得和煦，洋溢母性，我们便小鸟依人，头微倾，差点要撒娇在她怀里。

那一年发生了两件事，至今犹记。

我们的教室跟邻班只隔一条窄窄走廊，此设计即所谓眼镜房；可能为了采光，两壁均用了玻璃，于是两班同学，真能手挥目送，互递音讯。有天Ms．Kwan说：“昨天午饭前那堂，我刚巧路过，看见邻班学生站起来，伸长脖子，望向我们班的黑板。哎呀！原来你们在测中史，人家趁机偷窥试题。”我们微微一怔。“放学后，我找了机会，悄悄跟中史老师说了，请她当心。可是她说两班测验题目不一样，无所谓；但是测验范围到底有限，题目难免重复。”她吁了一口气，“不如这样吧，以后测验，记得把百叶帘拉下，不要让这种不诚实不公平的事再发生。”神情语调，不似课堂说话；倒似母亲在灯下与女儿私语。此事其实兹事体大，换了好是生非者，准会在老校长面前告上一状，那么不只违规学生，连邻班班主任、中史老师也受牵连。

班主任温柔敦厚，化解问题，不着痕迹；言教身教，立下榜样。可是孩子到底是孩子，不免犯错。那天口试，考了半途，Ms．Kwan因事离开教室，登分簿则放桌上；怎知有两个同学，竟然跑出来偷偷翻阅本子，看看自己得分。这举动没有人劝阻，连班长也不发一言，效尤的反而有好几个。她们围住教师桌，议论分数，Ms．Kwan却突然回来了，见状大怒，质问究竟。当事数人满脸羞愧，和盘托出。Ms.Kwan虽然未有处罚，但是情不自已，嚷道：“我很失望！我真的失望！我实在太失望了”我当时也觉得这样不妥，可是并无规劝，只知眼睁睁，不加责善。要是有同学，鼓起道德勇气，立刻直斥其非，及时制止，便不会让Ms.Kwan那么失望了。“我实在太失望了”显然是难过多于责备。她一片真心来疼学生，学生品行不正，失望便倍甚了。

我的中学年代实在不很快活。学校的风气过于保守，与时代脱节得厉害，学生得不到多元化的学习，所以我毕业后，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懂，游泳跳远、桥牌弈棋、戏剧舞蹈等等一窍不通。跳木马、高低杠，人家莫不纯熟，我校却没有这些运动器材。至于天文学会，集邮会、红十字会、交通安全队、童军等，这些培育兴趣，砥砺意志，锻炼体格的活动，一概欠奉。

学校最积极发展的是团契和查经班。有一回，学校请来颇有名气的牧师来讲道。他昂首念道：“天上的飞鸟，地上的百合花，也不种，也不收，天父尚且养活它。”我忽然福至心灵，把诗篇名句移花接木，改为“天上的飞鸟，地上的铃兰”，只因我心目中，有一朵高贵的铃兰。

回顾前尘，中学时代，芸芸老师，以Ms．Kwan最值得敬爱。哪个学生有专长，她慧眼察觉，立刻称赞，日后会找机会任用。我同学说一直不知自己有领袖才能，Ms.Kwan是第一个把这点发掘。当年的教务主任，其父乃抗战时代赫赫有名的大官，这又如何呢？她不怒而威，那套官小姐的架势很大，可是何曾关顾学生？当年的训导主任，只知跟着老校长进进出出，毫无作为。Ms.Kwan在学校地位不及她们，却不亢不卑，奉献爱心。她是最体贴的班主任，为我不愉快的中学生活，添了许多温馨，所以“girls”那一声，我怎能忘记呢？

那朵铃兰，用香气来感动学生。

那朵铃兰，在大地上迎风，馥郁清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