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元铺(外一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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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元铺(外一篇)
春天来了,暖暖的阳光照得人的心里发痒。到处是绿绿的、青油油的,把人衬托得格外的活泼。我便决意回三元铺去。
三元铺是生我养我的地方。这么多年来,三元铺的影子一直伴着我,抹也抹不去。这是一个看似小城镇的地方。它处在重庆向北的交通要道旁,紧紧邻着四川的武胜。在我的记忆里,两排不规则的简陋的民房中间夹着一条窄窄的街道,一里多长。街头有一条小溪,小溪依了街头缓缓地飘过去。那棵像一把大伞的黄桷树就耸立在街头,给小街增添了美丽的风景。三元铺的四周是深深的绿,三元铺就好似嵌在这绿色中的一颗明珠,那么明晰地亮在我记忆的深处,亮在我生命历程的源头。
1
三元铺的人把语录碑一直供奉着。在他们的心中,这就是毛主席,这就是神。以致逢年过节,这里的人便拿了纸烛,在晚上偷偷来到语录碑下,点燃香烛,烧了一沓看似湿润的纸钱,再面向语录碑跪着,深深地磕三个头,好像什么都解决了似的,惬意地离开了。
三元铺的人是依了这条交通要道而过着日子的。公路边有一片竹林,密密麻麻的竹子顶起一团绿。南来北往的人们便在这绿下歇歇脚,摆摆龙门阵,喝口凉茶,扇着蒲扇,悠闲得很。这给三元铺的人带来了商机。于是,他们便借了这绿,这一块风水宝地,摆起了茶水摊、水果摊,还配着卖些花生、瓜子、咸蛋什么的。那时,一杯水两分钱,倒也让三元铺的人感到舒心和满足。
2
小溪的水静静的,清清的。水中的葫芦在水面上飘着,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绿地毯。小溪两旁偶有桉树、杨桷树站着,把天空中射下来的阳光筛成了无数个小影儿,在水面上组成了若隐若现的图案。临溪边的吊脚楼房侧是一个小坎,小坎下是人们砌好的一个“小码头”,青石板的石级,从水里冒上来,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,溪岸飘摇着几茎古树,那古树盘虬着身姿,泛着一丝丝生命的绿意。这溪、这岸、这水,总让人感受到江南水乡的古韵。三元铺的女人们便在这里洗衣。捣衣声、说话声、笑声时常交织在一起,和着那哗啦啦的水声,构成一幅水中少妇洗衣图,令多少男人流连怀想。她们偶尔还嬉戏,说自己的男人怎么了,那家男人又怎么了。
“昨天王胖子去偷胡豆,被队长杨麻子碰到了,你晓得吗?”一女人一边搓着衣服一边问侧边的女人。
“晓得。哎,杨麻子不是跟她相好吗?”
“好得很哩,不然王胖子跑得脱哟。”
“那杨麻子又放了她一马。”
一阵哄笑。在听到过路人的一声“哼”后,女人们停了嘴,又一本正经地洗起衣服。
小溪的这个地方,就是一个诞生各式各样故事趣闻的地方。三元铺的男人们女人们的喜怒哀乐、花前月下、打情骂俏,都在这里弥漫着、散发着,如一个个荡漾开去的漩涡,远远盛开在三元铺人们的快乐里。
3
杨麻子是队长家喻户晓的称呼。他本来叫杨国华,因满脸麻点,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叫他杨麻子。他没有文化,写不出字,哨子却吹得很响。“出工了!出工了!”也喊得响亮。开会时,除了叫会计读一些毛主席语录,传达公社、大队的指示,他通常就是把要做的活路反反复复地讲。哪个人在下面开小会没认真听,他就只一句话,老子扣你工分!工分却没有扣。久而久之,大家也就不把他当回事。
杨麻子虽然是一个生产队长,却因了长相丑和文化低,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。他也有做梦的时候,谁家的大嫂、哪家的姑娘,她们的一个眼神、一句爽朗的笑声,常常让血气方刚的他心旌摇荡夜不能寐,一个个属于他的故事,一段段属于他自己的心事,便美美地编织进了他整夜整夜的梦里。他渴望爱情,渴望有一个家。一天,一个外村女人主动找到他,说对队长倾慕已久,想嫁给他。女人看上去中等身材,虽不眉清目秀,但脸蛋还算饱满,显示出了一点福相。杨麻子自是兴奋不已,就像干柴遇到了烈火,一触即发。晚上早早吃了饭便上床,杨麻子迫不及待地想那个。女人说,那个来了。杨麻子不信,女人便从下面取出一叠纸,纸上红红的,这信了吗?杨麻子只好失望地点了点头。女人说,隔几天就可以了。杨麻子连声说要得要得。女人又给杨麻子说,家里有些麻烦事还需要点钱打理。杨麻子说拿钱就是。第二天天一亮,杨麻子拿了两百块钱给女人。女人说,最快一天就回来。然而女人一走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杨麻子翘起嘴巴,愤愤地说:她妈的,又把老子骗了!
离开三元铺已经三十五六年了。翻开故乡的记忆,触摸到那深深的绿、那久远的名字、那恍如昨天的往事,心中难免充满着怀念与感伤。昔日的语录碑已经不存在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高耸的楼房;昔日的生产队长而今已变成了八十多高龄的老人了;小溪依然像一条柔柔的绸带,在那里静静地飘着,飘着。小溪两旁的树木长高了,长大了,看上去老了许多许多;三元铺两排简陋的民房已经变成了两排错落有致、十分漂亮的小洋楼;那绒绒的绿色,依旧把三元铺实实地围着,栋栋小洋楼立在那绿色之中眼前的三元铺,已把我逝去的记忆洗得荡然无存。
我找到了杨队长,他的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布着麻子。老人依旧是一人过着,看上去还很精神。他的吃穿全靠他的一个侄女照着。他的侄女弄好了酒菜,我和杨队长对坐着,我举起酒杯,向他敬酒,他竟把手放在额头上,像是在敬礼,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:变了,一切都变了!此时,我不禁想起李白的诗句:“两人对酌山花开,一杯一杯复一杯。我醉欲眼卿且去,明朝有意抱琴来”。
当暖暖的清风吹拂着我思绪的长缨,深深的眷恋依然淌成绒绒的绿意,阳光的四野已经装满燕子的呢喃、鸟的剪影、蛙的欢唱,清粼粼的水却终究洗不去岁月的痕迹此刻,难舍三元铺,难舍那绸带般柔柔飘过的记忆,飘过我生命的小溪!时间已经走远,但在时间的河流上,我随便掬一捧,也总是那记忆深处泛绿的往事
三元铺是一首诗,时常会在我的心中激起涟漪。
三元铺是一首歌,让我时常吟唱却又没有倦意。
距离
用标尺丈量的距离是数字,用心丈量的距离是思念。世界上最远的距离,不是生与死,而是心与心的距离。
有人说距离能够产生美。是的,时空相隔横生诸多美丽而又残缺的故事。牛郎千年银河演绎,苏轼中秋八月追思,“遥知兄弟”“遍插茱萸”把亲情的故事长绿在异乡九月的高地。
“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”,友情穿越了时空的距离; 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蝉娟”,亲情在心与心之间将心跳的声音传递,远在天边,却近在咫尺!
然而,距离也有可能成为心灵间那道厚厚的墙,让许多美好的故事因了那堵墙而悄悄地泯灭,让美变得残缺不堪。
洋洋和翠翠是一对恩爱的夫妻,他们日复一日地守着这个小山村,守着小山村的土地,守着小山村的房屋。对于这样文化不高又没有一技之长的夫妻来说,踏踏实实种好庄稼是他们的最大愿望。清晨,阳光洒了一地,洋洋便迎着那芳香的泥土气息出了门,去给菜地浇水,或者松土、除草。上午和下午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故事。小儿子是夫妻俩的寄托,除了农事劳作,他们总是与刚满两岁的儿子嬉戏。幸福和欢乐洋溢在整个小山村的院落里。
随着儿子的长大,家里的开支也越来越大,翠翠与洋洋商量,洋洋出去打工,翠翠在家带小孩,兼顾着做些农活。洋洋不大情愿出去打工,可想到这个家、想到自己的儿子,虽有些不舍,但他还是决意出去闯一闯。
那天,翠翠早早起了床,先是把洋洋的行装再细细地整理了一遍,然后做了早饭,儿子也醒得早,一家人吃了早饭,便送洋洋出门。翠翠一再叮嘱洋洋要细心点,注意安全,自己照顾好自己。洋洋两眼直直地望着翠翠,嘴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翠翠叫儿子给爸爸说再见,儿子什么也不明白似的,只知道叫爸爸早点回来,并去吻了爸爸的额头,手摆着,嘴里直叫“拜拜”。但他哪里知道,爸爸的这一走,没有一年半载,恐怕是很难再见上一面的了。
洋洋和翠翠之间本来是没有时空距离的,他们朝夕相处,日子过得虽不十分富裕,但也其乐融融。生活就是这样捉弄着每一个人,当你需要追求,当你需要改善,就必须把步子迈出去,当这个步子迈出去后或许会改变这个人的一切。
洋洋很快找到了工作,在一家玩具厂上班。眼看着玩具,他便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,鼻子一酸,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。厂里的工人是三班倒。到了晚上,不上班的工友便在集体宿舍里挤了一屋,面对着从祖国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的打工者,洋洋在逐渐熟悉着他们,这个过程是困苦的。当洋洋独自躺在床上,他想着翠翠、想着儿子,心里真不是滋味,直叹这日子过得实在是慢。
刚去的时候,洋洋总是隔三差五地给家里打打电话,每个月也把钱寄回去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厂里的工友认识了、熟悉了、彼此之间有话说了,便一起玩耍,一起喝酒,有时还一起散步。翠翠也说,有事打打电话,没事就不要打了,节省点钱补贴生活还划算些。
其实对于外出打工者来说,他们除了上班下班并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劳动外,几乎再没有其他的生活了。晚上走在昏暗的路灯下,望着天上弯弯的月亮,心里却想着远方的家、远方的亲人。洋洋也不例外。多少次梦回故里,与妻子在田间劳作,与儿子逗玩,可醒来时,却是一个人独自地躺在那并不宽敞的床上。他有些怨恨这时空的距离!这一年,洋洋过得并不是那么自在,并不是那么快乐,但一想到每月能给家里寄钱,妻子和儿子的生活会得到极大改善,洋洋的心里自是得到了某种安慰。
快过年了,由于厂子里的产品供不应求,厂里征求工友的意见,不愿回家的可留下继续上班,并按规定加发工资。洋洋征求翠翠的意见,翠翠叫洋洋自己拿主意,但一句“有钱挣多好”让洋洋思虑了许久,最终洋洋还是决定不回家了,留下来挣钱。这也是这时空的距离促使洋洋做出了这个决定。
打工的生活的确是枯燥的。他们远离家室,他们就像囚笼的动物一般,只不过是他们可以想家、想家里人,可以去编织故事。这种时空的距离,让他们与家人彼此之间思念着、牵挂着,而维系这种牵挂、思念的,便是那需要挣回的钱,便是那需要改变现实生活的动力。也许,挣回了足够的钱,他们就可以改变这种时空距离,就可以把脑子里许多美好的事情变为现实。
一天下午,洋洋与工友们正在紧张地工作着,突然,洋洋深感大汗淋漓,下腹处痛如刀绞,脑子里一片空白,身子一下倒了下去。一工友见状,一声尖叫:“出事了!”工友们围了上来,有人掐他的人中穴。大伙立即把他送到了厂医务室,医务室的医生一看,吓了一跳,立即打了120,洋洋被送进了附近的一家医院。
幸亏发现及时,医生检查洋洋患的是急性阑尾炎,做了手术。工友们轮流给他送饭,有一女工友叫玲玲,平时便与洋洋要好,她是安徽人,除了给洋洋送饭,还给洋洋买了水果,晚上不上夜班,还守在洋洋的床边,给洋洋讲家乡的故事。洋洋自是感动得不得了,在这他乡却有如此之人相助,两行热泪便从眼眶里溢了出来,每次一见玲玲来了,嘴里总吐出一串谢字来。
洋洋可以下床活动了,玲玲便扶着洋洋去医院外面的坝子里散步。他们并肩走着,洋洋凝视着这位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安徽姑娘,心怦怦地加速跳着。生活让他们来到了这里,而因为彼此家的距离又让他们走到了一起。他们可以互相讲着故事,他们的心又可以彼此倾诉。那苦,那累,那分,那合他们无活不说,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。此刻,真情穿越了社会给他们定位的距离。两颗心拥着,帮着,理解着,关爱着。时空距离制造的精神匮乏打开了他们彼此渴求的阀门,而这阀门一旦打开,便无法停下来。
是的,人的生理需要是其生存的最基本的需要,只有当这种需要得到满足后,其他的如社交需要、尊重需要、自我实现需要才可能去获得。对于这些打工者来说,工厂、社会给了他们什么?我想,除了工钱之外,给与他们更多的或许是寂寞。
的确,在护理洋洋的过程中,不,也许是以前,玲玲对这位来自四川的洋洋有不尽的好感,只是在洋洋患病的时候,这种情感得到了表露的机会。而洋洋却颇感意外,在这个地方,还有这么一个人默默地关心着自己,在最困难的时候又帮助着自己。而且,他们彼此之间没有障碍、没有隐瞒,两颗心之间是那么的洁白无瑕。
月光洒在地上,洋洋与玲玲顶着月光,俩人的影子映在了地上。洋洋问玲玲愿不愿意一辈子跟着他,玲玲的回答却让洋洋吃了一惊。玲玲说:“我不会跟你的,但只要我们还在这儿一块打工,我就会给你讲故事,我就会让你天天快乐。”洋洋的脸刷地红了,不知说什么好。
洋洋照顾着玲玲,玲玲也照顾着洋洋。不上班时,他们一块儿散步,他们亲如兄妹,互相讲着故事,互相听着故事。过年了,洋洋依旧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山村,玲玲也依然回到了安徽老家,假期完了,他们又回到了工厂里,开始着新的生活。其实,一人在外,其内心是十分复杂的,当有喜悦、困惑之时,能有人倾诉,求得心理的平衡与满足,这是一下挣了很多钱都不可比拟的。
无数个洋洋、玲玲,就这样行走在生活的距离间,编织着自己的故事。在四顾茫茫的异乡,他们忍受着孤独,煎熬着思念。现实划开的距离,被亲情和责任缝补;漂泊的心扉,因理解与关爱捂热,任时间悄悄拭去心中的泪滴。
有时,我真有些害怕距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