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青的现代诗歌(合集三篇)

时间:2023-09-30 10:11:58   浏览:50737

太阳

从远古的墓茔

从黑暗的年代

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

震惊沉睡的山脉

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

太阳向我滚来……

它以难掩的光芒

使生命呼吸

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

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

当它来时,我听见

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

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

城市从远方

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

于是我的心胸

被火焰之手撕开

陈腐的灵魂

搁弃在河畔

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

北方

那个珂尔沁草原上的诗人

对我说:

“北方是悲哀的。”

不错,

北方是悲哀的。

从塞外吹来的

沙漠风,

已卷去

北方的生命的绿色

与时日的光辉,

——一片暗淡的灰黄,

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;

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,

带来了恐怖,

疯狂地

扫荡过大地

荒漠的原野

冻结在十月的寒风里;

村庄呀,

古城呀,

山坡呀,

河岸呀,

颓垣与荒冢呀,

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……

孤单的行人,

上身俯前

用手遮住了脸颊,

在风沙里

困苦了呼吸,

一步一步地

挣扎着前进……

几只驴子

——那有悲哀的眼

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,

载负了土地的

痛苦的重压,

它们厌倦的脚步,

徐缓地踏过

北国的

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……

那些小河早巳枯干了

河底已画满了车撤,

北方的土地和人民

在渴求着

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!

枯死的林木

与低矮的住房,

稀疏地

阴郁地

散布在

灰暗的天幕下;

天上,

看不见太阳,

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

惶乱的雁群,

击着黑色的翅膀,

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,

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,

逃亡到

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……

北方是悲哀的;

而万里的黄河

汹涌着浑浊的波涛,

给广大的北方

倾泻着灾难与不幸;

而年代的风霜,

刻画着

广大的北方的

贫穷与饥饿啊。

而我

——这来自南方的旅客,

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。

扑面的风沙

与入骨的冷气,

决不曾使我咒诅;

我爱这悲哀的国土,

一片无垠的荒漠,

也引起了我的崇敬:

——我看见

我们的祖先

带领了羊群,

攻着笳笛,

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……

我们踏着的

古老的

松软的黄土层里,

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,

——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,

几千年了

他们曾在这里

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,

他们为保卫土地

从不曾屈辱过一次,·

他们死了

把土地遗留给我们——

我爱这悲哀的国土,

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,

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

与宽阔的姿态,

我相信:这言语与姿态

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,

永远不会灭亡;

我爱这悲哀的国土

古老的国土呀,

这国土养育了

那为我所爱的

世界上最艰苦

与最古老的种族。

《大堰河——我的保姆》

大堰河,是我的保姆。

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,

她是童养媳,

大堰河,是我的保姆。

我是地主的儿子;

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

大堰河的儿子。

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,

而我,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,

大堰河啊,我的保姆。

大堰河,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:

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,

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,

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,

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,

大堰河,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。

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,抚摸我;

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,

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,

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,

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,

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,

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,

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,

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,

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,抚摸我。

我是地主的儿子,

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,

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。

啊,大堰河,你为什么要哭?

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!

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,

我摸着父母的.睡床上金色的花纹,

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“天伦叙乐”的匾,

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,

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,

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,

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,

但,我是这般忸怩不安!因为我

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。

大堰河,为了生活,

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汁之后,

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;

她含着笑,洗着我们的衣服,

她含着笑,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,

她含着笑,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,

她含着笑,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,

她含着笑,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,

她含着笑,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,

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,

大堰河,为了生活,

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,

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,劳动了。

大堰河,深爱着她的乳儿;

在年节里,为了他,忙着切那冬米的糖,

为了他,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,

为了他,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“妈”,

大堰河,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

贴在灶边的墙上,

大堰河,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;

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:

在梦里,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,

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,

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“婆婆”

……

大堰河,深爱着她的乳儿!

大堰河,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。

她死时,乳儿不在她的旁侧,

她死时,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,

五个儿子,个个哭得很悲,

她死时,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,

大堰河,已死了,

她死时,乳儿不在她的旁侧。

大堰河,含泪的去了!

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,

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,

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,

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,

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,

大堰河,她含泪的去了。

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:

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,

大儿做了土匪,

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,

第三,第四,第五

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。

而我,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。

当我经了长长的漂泊回到故土时,

在山腰里,田野上,

兄弟们碰见时,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!

这,这是为你,静静地睡着的大堰河

所不知道的啊!

大堰河,今天,你的乳儿是在狱里,

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,

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,

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,

呈给你吻过我的唇,

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,

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,

呈给你的儿子们,我的兄弟们,

呈给大地上一切的,

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,

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。

大堰河,

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

你的儿子,

我敬你

爱你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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